撫琴一曲慰平生

changpa

陽春三月末，大朵大朵的玉蘭花開了，像一只只振翅欲飛的鴿子在風中搖曳。它們想要飛向哪里呢？是要穿越時空，飛到遙遠的公元262年，告訴臨刑前年僅三十九歲的嵇康，春天已經來臨了嗎？
　　　　
　　　　無論是怎樣地搖曳掙紮，這個春天，玉蘭花只能作著飛翔的姿勢，在枝頭綻放美麗。歷史的車輪滾滾而去，誰也沒有回天之力拯救嵇康這位三國時魏末著名的文學家、思想家、音樂家了。只能透過塵土飛揚的時空，聆聽一曲空前絕後的《廣陵散》，任悲蒼郁憤充斥心間。這位臨行前亦能夠從容彈《廣陵散》的一代名士，他悲壯決絕的心聲化作了琴音，留下了一曲千古絕唱。
　　　　
　　　　一條可以做官，乃至作威作福的路，他不屑走，偏要走一天羊腸小道。他是為那彎曲小路上不為眾人所欣賞的幽靜風景？還是那一顆高傲的心就不曾對名利有過興趣？風度翩翩的他，走在哪里都是風景，這樣的人，應當歸於自然，不被官場的腐敗和銅臭所玷汙。做官，不是他想要的生活。大將軍司馬昭想聘他為自己的掾吏，不願做官的他竟離家躲避到河東。面對爾諛我詐的官場，他不僅僅是失望，更多的是厭倦。他是屬於青山綠水和桃紅柳綠的世外桃源的，屬於被一輪明月的清輝所沐浴的簡陋茅屋和粗茶淡飯的清香的。
　　　　
　　　　男人的魅力更多的在於人格。嵇康，不僅具有淵博的知識，一身傲骨，坦蕩的胸懷，還有著俊美灑脫的儀表，動聽的聲音，這樣一個才貌兼備的人物，誰人不為之傾倒？不用說女子會愛慕，就是男子也為其欣賞傾慕不已。如若不然，司隸校尉鐘會，怎會產生想結交嵇康的念頭？穿著綾羅綢緞，騎著矯健的駿馬，在眾人的前呼後擁下，鐘會去尋訪嵇康。
　　　　
　　　　鐘會滿以為嵇康會受寵若驚地接待他，他也因出於對嵇康的仰慕而放下官架子，希望與之你來我往，促膝長談，結一段友情，添一段佳話。怎知，傲視一切權貴的嵇康，不願與官場的人同流合汙，對他們的拜訪也並不搭理，依舊在樹蔭下繼續打鐵。鐵錘撞擊燒紅的鐵，一錘錘，捶打著，發出的聲音鏗鏘有力，如同打擊著鐘會的心一般。習慣了被眾人簇擁和敬奉，面對嵇康的冷淡，鐘會感到羞辱，悻悻而去之際，嵇康終於開口了，卻是淡淡地說“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鐘會回答：“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鐘會是因為聞聽嵇康的才華和懷著希望而來，卻看到了一顆孤傲的心對自己的蔑視。無望之際羞憤而走，並因此埋下了怨恨的種子。
　　　　
　　　　放棄了一次兩次升官發財的機會，或許會遺憾，當機會再次光臨嵇康的時候，嵇康該會欣然接受了吧？畢竟做官不僅可以豐衣足食，還可以光宗耀祖。當“竹林七賢”之一的山濤因再次升職而舉薦好友嵇康時，嵇康不僅沒有接受山濤的好意，竟做出了令世人震驚不已的舉動：寫下了著名的《與山巨源絕交書》，從此與山濤老死不相往來。是啊，世人皆追逐名利，作為好友，你山濤竟不知道我嵇康的胸懷追求，不了解我，我們還有什麽必要做朋友？嵇康，錚錚傲骨，一顆脫俗的心，誰是你的知音？
　　　　
　　　　坦蕩蕩的君子，怎知小人的陰險。俠骨柔腸的嵇康，一次次棄官，為義而放棄了利，得罪了身居要職的人，也得罪了許多小人。當好友呂安的妻子被其兄呂巽沾汙，義憤的嵇康挺身而出為好友呂安作證，斷然與呂巽絕交，因此得罪呂巽。這時，鐘會埋下的怨恨種子也發芽了，趁機報複，導致嵇康冤屈入獄最終被司馬昭判決死刑殺害。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嵇康的人生主張和處世態度，是對統治者的極大諷刺，也對他們的統治地位造成了不利的影響。何況在嵇康這位超凡脫俗的人面前，統治者一次次失去了威嚴。不除掉嵇康，怎會起到鎮壓的作用？殺一儆百，找一個足夠的理由屈殺嵇康，起到震懾的作用，對於那些嫉恨尤其是不能駕馭嵇康的人來說，這是兩全其美的主意。
　　　　
　　　　我一直在想嵇康的樣子。想他在樹蔭下悠然打鐵的情境，想他布衣耕田的生活，想他喝茶時的悠閑，想他撫琴的投入狀態。他打鐵時，氣定神閑，尤其是夏天，在庭院那棵茂盛的柳樹下，汗流浹背的他，偶爾擡頭看天上飄過的雲，看飛過的鳥兒，一陣陣清涼的風吹走了疲憊，他很快又繼續打鐵了。彈琴時何等神聖：“必擇雅靜高崗之地，風清月朗之時，深衣鶴氅，盥手焚香，方才彈之。”耕地種菜，符合他的養生觀點，兒孫繞膝，享受親情，走親訪友，暢談人生的追求，這是他想要的淡泊生活。“今但願守陋巷，教養子孫，時與親舊敘闊，陳說平生。濁酒一杯，彈琴一曲，誌願畢矣。”這再簡單不過的生活，嵇康醉在其中，只是現實中人們熱衷於做官發財，又有幾人肯安於此？
　　　　
　　　　讓我想起最多的，是嵇康臨刑前的情境。很快就要告別這個世界了，他還有所留戀嗎？他看看了太陽，再偏西一點，他就要走了。他想到的，不是自己的冤屈，不是他的生命過早結束，不是他就此終止的田園生活，不是他的兒孫，而是陪伴他生命的音樂。來不及了，臨刑前這最後的時光里，他想讓這首《廣陵散》再次響起。他讓兄長取來那把價值連城的琴，在刑場，如同那些無數個彈琴的夜晚，雖然不能再盥手焚香，他的心是虔誠純凈的，於是，神態安然旁若無人地彈奏《廣陵散》。彈完，他嘆息道：“昔袁孝尼從吾學《廣陵散》，吾每靳固之，《廣陵散》於今絕矣！”這是他臨終的遺憾了，也是永遠的遺憾。
　　　　
　　　　那時，風止雲停。他彈起琴，三千名跪拜為他請求赦免並要求讓嵇康來太學做老師的太學生，還有成千上萬為他送行的人，聞聽此曲，無不潸然淚下。無動於衷的，是那些官員和殺害他的劊子手，他們冷漠的目光落在嵇康身上時，被他的鎮靜和坦然擊退了。冷漠的心也因之膽怯，嫉賢妒能的他們只想快結束嵇康的生命，除去後患。他們只知魚肉百姓，怎懂得氣勢宏偉的天籟之音《廣陵散》的韻味？
　　　　
　　　　大朵大朵的玉蘭花，粉紅，乳白，宛若天女散花，風吹來，玉蘭花在風中搖曳，我似看見一襲布衣長衫的嵇康，站在高高的刑臺上，傲然彈起《廣陵散》，空曠，遼遠，悲壯的曲音響徹雲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