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母親沒有推開窗子

changpa

那是我上寄宿高中時的一個普通的星期天，傍晚，夕陽正在天邊搖晃著下墜，燦爛的晚霞也像過去所有的日子一樣灑滿了天空和大地，我像往常一樣，要到學校上課，和平常一樣彎腰打開車鎖，走在樓前已經走過了無數次的小路上，一切都和以前沒有什麽不同的地方，可是，母親這一次卻沒有像往常一樣推開家里陽臺上那扇窗子，探出頭來，高聲大氣，啰哩啰嗦地重複她那一套我早已經厭煩並一直以為是多余的叮囑，每次總是同樣的那麽幾句話，不是看著路上的車，就是小心著涼了，如果還有別的話，就是要好好學習，不要和別的同學打架……
　　而那天，不知道為什麽，母親卻沒有像往常一樣推開那扇窗子，探出頭來，我習慣地擡頭看了一眼那扇窗子：關著，沒有打開。心頭頓時有了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我輕松地溜了幾步，跨上自行車，先趴著蹬了幾下，然後仰著脖子上路了。

　　可是，獨自走在路上，短暫的輕松之後，卻有一種莫名的失落悄悄在壓在了心頭，它並不濃重，卻無邊無際，難道就這樣走了嗎？寂寞。總感到好像是缺少了點兒什麽，仿佛是剛剛失去了一個從來都沒有意識到它的存在，卻在背後默默支撐，可以讓我安心倚靠的屏障。

　　家已經越來越遠了，而一絲一絲的悵惘卻像一張大網一樣罩在我的心上，隨著離家距離的延長而越收越緊，終於，忍不住回過頭去，遠遠地望著那扇我曾經埋怨過的窗子，已經記不清有多少次了，母親就是用兩支手用力地撐著胖胖的身體，從那里探頭出來，一遍遍地喊出那些我認為是多余而她卻從來沒有感到重複的叮囑，然後再長久地固定在那里，直到兒子的身影自顧自地消失在遠方……
　　而那些時間，我卻多麽地希望那里根本就不存在那一扇窗子，因為只有那樣，我才能夠躲開母親那些千篇一律的嘮叨。因為在當時年輕的心里面，我早已經長大了，可以自己照顧好自己，所以我不再需要母親過多的叮嚀和關懷，有些時候，我甚至會以為那種無微不至、面面俱到的囑咐已經成了束縛我的翅膀的繩索。而且在潛意識里，還有一個無法說出口的理由：我甚至以為母親那種推開窗子旁若無人地大喊大叫的舉動有一些不太體面，已經妨礙到了我的年輕的虛榮！我只想著快點離開那里。

　　所以以前，我總是敷衍了事或者非常不耐煩地答應幾聲，有時甚至什麽也不回答，徑自離去。當時的我真是年輕得很，竟然從來都沒有想過我的母親會不會因為我的冷漠和虛榮而傷心。

　　而在那個孤單的傍晚，我終於體會到了沒有人關懷的落漠，還有無助。我一次又一次地回過頭，望著那在夕陽下面安靜地緊鎖的窗子，徒勞地試圖尋找母親的身影和聲音，有那麽幾分鐘，我甚至自以為是地覺得母親一定會推開窗子，看我一眼，但是，那扇窗子，那陽臺，那家，那幢樓，那條路，隨著車輪的轉動，慢慢遠去，留下的只有已經定格於心中的被太陽鎖住的空蕩蕩的窗子。我再一次回頭，依然什麽也沒有發生，它狠心地關著。
　　在夕陽的照射下緊鎖的窗子的形象是如此醒目和深刻，以至它至今還頑固地盤踞在我的記憶中。而一個人從幼稚走向真正的成熟卻也是如此地迅速，因為我發現我在那一星期里面很快地從懵懂跨向了成熟，也許快到只有一步。當我站在一個新的人生高度上來審視昨天的我的時候，我才明白我幾乎錯失了生命中最可珍貴的母愛，如果不是我那樣快地認識到這一切的話。

　　很久以來，我一直在人群里面苦苦地尋覓，渴望一個心靈的棲息地，使自以為疲憊的身心能夠安穩地倚靠，卻從來不曾意識到母親其實就是我的尋找。
　　是母親，她為我無悔地耗盡了青春和精力，為我遮蔽掉人生的風雨，忍受了我的冷漠、虛榮和倔強，從無怨言，也永無怨言。而我竟會年輕到厭煩了母親的關懷，竟會幼稚到判定母親的行為是一種鄰人眼里面的不體面，卻從未想過，天下所有的母親，都會在她們的兒子離開家門的時候，拽緊他們的衣服，彎腰撣掉他們衣服上的灰土，低頭系好他們的扣子，仰頭整理好他們的衣領，心細如發，千言萬語。

　　母愛，只有高貴，無關其它。

　　“有一種痛，它像一把匕首，插在兒女的心上，一碰就會滴血，那就是——子欲養而親不待。”尤今的這句話也許會使所有年輕幼稚而倔強的少年在面對母親的時候多一份思索，如果失去母親的關懷，生命也便失去了永遠的倚靠。如果真的有那麽一天，那一天，我的母親離我而去，我應該怎樣來為自己曾經的不知珍惜而懺悔？

　　母親那天沒有推開窗子也許並沒有什麽內在的涵意，因為當我在惴惴中再一次離開家門的時候，母親又一次推開了那扇窗子，旁若無人地重複她那一套千篇一律的叮囑，只是我可以感覺到她因為我的反常的恭敬而產生的一絲訝異。

　　現在的我，整天泡在母親無邊無際的嘮叨聲中，偶爾會感到煩，可是今天的我，已經可以理解我的母親，我並不會把母親的囑咐全部奉為聖典，可是，我把母愛奉在心靈的神龕中，用自己全部的身心來供奉，因為，母親值得我如此虔誠地面對，更重要的是因為我害怕：我怕身後的那扇窗子會在某一天因為我的冷漠而永遠地向我關閉，所以，我小心翼翼地保護著這一扇依然向我敞開著的窗子，仿佛珍惜我的一生。